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陳宜鍾專欄】關於白遼士|死亡,寫首歌給你吧!


陳宜鍾專欄 - 午夜的樂隊
Midnight Talking Music Vol.1(未來的午夜 不定期發送)


關於白遼士|死亡,寫首歌給你吧!

最近在讀羅曼羅蘭的《靈魂與吶喊》,剛好讀到白遼士這個章節,於是將他的一些作品重新拿出來聽。之前對於白遼士並沒有特別喜愛,總覺得他的音樂有一種令人無從瞭解的華麗,在那個時代裡,像是個既大膽又封閉的孤兒,走在只有一人的革命隊伍裡。直到再次聽到了《夏夜》(Les nuits d'été) ——這組原本寫給不同音域聲樂與鋼琴,後來又重新編寫給聲樂與管弦樂的作品,我才明白自己所「誤讀」白遼士的,正是他最珍貴的品質。


《夏夜》裡有六首作品,分別是 < 田園 > (Villanelle)、 < 玫瑰花魂 > (Le Spectre de la rose)、 < 缺席 > (Absence)、 < 在潟湖上 > (Sur les lagunes)、 < 墓園中 > (Au cimetière)與 < 無名島 > (L'île inconnue)。剛聽到 < 田園 > 時,青春、毫無畏懼的姿勢像一個準備在這世界闖蕩的年輕人,雙手展開的第一個擁抱。配器靈動有緻,聲樂與弦樂、巴松管之間的對位線條是戀人絮語,也是對大自然的讚頌。

第五首 < 墓園中 > 一反 < 田園 > 裡的天真無畏,進入了猶疑與思索,高歌化為哭泣,和聲巧妙地轉換著,調性遊走在半音間,像魂魄般飄搖、於明暗間顫動,不可捉摸。如果將白遼士歸納為早期浪漫,那麼這首作品就是一個小巧的叛離,聲明他的前衛與預知,邊聽邊直覺地想起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

坦白說,我是先接觸理查史特勞斯再回來聽白遼士的,可是,假使不是這樣,我大概就沒辦法理解,白遼士的超前是甚麼意思。再講清楚一點,如果,白遼士因為他的瘋狂與無法被歸類而被時代輕忽,那理查史特勞斯就是他的反面,因為某種奇異的回返與懷舊,在白遼士的一百年後,同樣在歷史的洪流裡落單,成為徹底的異數。他們相像不只是技法的傳承,而是氣味上的、精神式的兄弟,孤獨的同袍。

「最後四首歌」完成於1948年,理查史特勞斯過世的前一年,此人預知生命將逝,帶著高貴且珍重的心情寫出自己的墓誌銘。雖說,白遼士的 < 墓園中 > 也描述了死亡,但當時的他正值青壯年吶,氣力旺盛,死亡仍然在距離之外,也許偶爾於現實中閃爍,或存活於想像中,哪怕這般的想像是多麼令人神往卻又不敢直視。

然而,在「最後四首歌」裡,你彷彿看見作曲家已打理好一切,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靠著背坐著,就如同他日常的習慣那樣。他坐著,打了個盹,午睡將他帶入一段甜美的夢境,夢裡長出翅膀飛翔,他醒來,瞬間過了春天也過了九月,繁花落盡,季節的顏色逐漸深沉黯淡,轉眼間,他來到日暮之時,然後,他以最大的耐心,看著太陽每一刻下降的變化,每一刻的沉沒直指永恆,用盡一生的速度,黑夜於是降臨,鳥兒的歌聲在遠方響起。裡面唱著:「在旅途中的我們已經好累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死亡呢?」死亡在老人僅剩的現實裡,於萬物中,哪怕是最好的春天,時時刻刻地成為一種「臨現」,貼著死亡行走,親親密密,這是專屬於老年的「特權」,生命所賜予我們的終極保證。

理查史特勞斯讓「最後四首歌」成了他告別人世的遺言;而白遼士的 < 墓園中 > 則在應是燦亮的夏夜裡投下一道暗影。巧合的是,現實中,歷經風霜後的他在一封書信裡,也曾經提到自己流連於墓園的光景,信件裡的文字傷心欲絕,瀰漫著孤寂的苦味。

我想,就抄上白遼士的這一段話終結吧:

「我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尤其是下雨的時候,在滂沱大雨中)是蒙馬特墓園,那裡離我家很近。我經常去那兒,有很多東西吸引我去那兒。前天,我在墓園度過了兩個小時,我在一座造價不斐的墓上找到一個舒適的地方坐了下來,我睡著了⋯⋯。在我看來,巴黎就是一座墓園,它的人行道就是墓碑。到處都有對死去的朋友和敵人的記憶⋯⋯。除了承受不間斷的疼痛和無法言說的疲憊,我甚麼事也不做。白天黑夜我都在琢磨我將怎樣死去,是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還是帶著一絲絲痛苦辭別人世─我還不至於傻到希望自己死的時候毫無痛苦。為什麼我們還不死呢?」

心死的白遼士最後活了六十六歲,死時孤身一人,荒涼寂靜,再回去聽他的《夏夜》,那道暗影對照於他的一生,反而可親了起來,如果你也聽聽,你會懂我意思的。

延伸聆聽:

▲ 白遼士|0:00田園、19:38 墓園中
hr-Sinfonieorchester (Frankfurt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
Véronique Gens, Sopran
Lionel Bringuier, Dirigent



▲ 理查史特勞斯|14:40 日暮
Symphonieorchester des Bayerischen Rundfunks; Ltg. Mariss Jansons
Anja Harteros, Sop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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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陳宜鍾旅德八年,先後在德國科隆音樂院,弗萊堡音樂院和德特蒙音樂院完成藝術家碩士文憑與最高演奏家博士文憑,期間師承了台灣鋼琴家陳必先,法國鋼琴家Jean-Efflam Bavouzet與俄國鋼琴家Anatol Ugorski。同時也參加許多大師班,接受像美藝三重奏的Menahem Pressler、Pirre –Laurent Aimard、Jakob Lateiner與Jacques Rouvier的指導。

目前任教於高雄信義國小、鳳西國中、新興國中音樂班、台南應用科技大學音樂系,高雄師範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也在雜誌上,例如「藝術觀點」、「Muzik」以及「樂覽」,部落格發表音樂及唱片評論文章,並定期在台灣舉行獨奏會與相關講座。

(專欄插畫設計/林美和)